暮春的街头，林远山摆好那张略显破旧的折叠桌，将一个沾满茶渍的保温杯放在右手边。他从布袋里取出那副用了近十年的云子棋，也是父亲留给他的最后遗物。棋子经年累月的磨损，已经显出温润的包浆，每一颗棋子都像是会讲述故事的老者。
"让二子对弈，五十块一局，赢家另付二十。"他将一张手写的纸牌立在桌角，动作熟练得仿佛已经重复了千百遍。
傍晚的步行街人来人往，三三两两的棋友时常驻足。林远山的棋力在业余水平中可以说是登峰造极，约莫能到职业六段的水准，但常年在街头"让二子"对弈，却养成了一副平平无奇的模样。
"小伙子，来一局？"一位穿着考究的中年人停在棋桌前，眼神中带着几分轻视。
林远山不动声色，礼貌地点头："请坐。"
对方坐下后，林远山将两颗黑子放在天元星和星位处，这是让二子对局的基本规则。白棋先行，对手在右上角小目落下第一子。
林远山瞬间判断出对手的棋力，约莫业余四段，擅长实战，布局却不够细腻。他在左下方小目应以一般定式，看似普通，实则暗藏后手。
十几手过后，对手在左上方挂角，试图控制大场。林远山不慌不忙，在三三位点入，看似要和对方拼杀，实则在为中腹布下伏笔。
"你这个点有些保守了。"对手评论道，在右边中腹高位落子，试图施压。
林远山不答，专注地下着自己的棋。让二子对弈最重要的是控制节奏，不能操之过急。黑棋虽然让了两子，但棋盘上仍有无数可能性。
五十手过后，林远山在左方边空施加压力，对手的棋形开始出现松动。到第七十二手时，对方在右上角做活时略显慌乱，错过了最佳时机。
"妙手！"一旁观战的棋友忍不住赞叹。林远山刚才那手打入，将对方的空间一分为二，右上角的白棋群顿时陷入危险。
对手额头渗出细汗，思考了近十分钟才落子。但为时已晚，林远山早已在第四十手时就布下这个局面，现在不过是收网的时候。
又过了二十余手，对方叹息认输："高手啊，我这业余四段在你面前就像个初学者。"
林远山微微一笑："承让。棋逢对手，各有得失。"他收起棋子时，手法娴熟，每一颗棋子落入棋篓的声音都清脆悦耳。
夕阳西下，街边的梧桐树影婆娑，林远山望着那张已经有些褪色的桌布，恍惚间又想起了父亲当年教他下棋时的场景。那时父亲总说："下棋如做人，不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要看清整个棋盘的大势。"
收摊时，口袋里多了七十块钱。林远山计算着，再赢三局，今天的房租就够了。他将棋具收进布袋，那副老云子棋依然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仿佛还带着几分父亲的余温。
夜色将至，林远山收拾好棋具，准备去老地方吃碗阳春面。经过"聚宝轩"古玩店时，店主吴掌柜突然叫住了他。
"林小哥，来得正好！"吴掌柜是个六十出头的老上海人，说话时总带着几分市井的热络，"帮我掌掌眼呗？"
林远山本想推辞，但见吴掌柜神色郑重，还是跟着进了店里。店里的紫檀博古架上，一套棋具正安静地躺在红木托盘中。
"刚收的一副宋代棋具，买主出到八十万，我总觉得这价还低了。"吴掌柜搓着手说。
林远山凑近细看，棋子通体乌黑，隐约泛着青灰色的光泽。他轻轻拿起一颗白子，入手温润，却不似寻常象牙的质地。
"这是犀角子。"林远山说出这话时，吴掌柜眼睛一亮。
"南宋时期，贡品级的棋具往往用犀角做白子，用青玉做黑子。"林远山将白子放在灯下端详，"您看这纹路，犀角特有的同心圆生长纹，绝非象牙可比。"
他又拿起一颗黑子，"这青玉的质地很特别，应该是南宋官窑特供的和田青玉，成色极佳。您注意看这颗子的弧度，正好是一百二十度，这是宋代官窑的标准规制。"
吴掌柜连连点头，又问："那这棋盘呢？"
林远山的手指轻轻抚过棋盘表面，"楠木胎骨，乌木面板。您看这纹路，是南宋明州（今宁波）工匠的手艺，当時这里是贡品棋具的主要产地。"
他指着棋盘底部一个几不可见的印记，"这是明州棋局同业工会的印记，大概是淳熙年间的作品。"
"好眼力！"一个浑厚的声音从店门口传来。一位衣着考究的中年人踱步而入，"吴掌柜，这位小友是？"
"王总！"吴掌柜赶紧招呼，"这是林远山，在街头摆棋摊的高手。"
"林远山？"中年人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不知小友如何看出这是淳熙年间的作品？"
"淳熙四年，明州同业工会改制印记，由方印改为圆印。"林远山不卑不亢地答道，"而到淳熙八年，因倭寇劫掠，明州棋局行会被迫迁移，之后的贡品棋具就转由杭州制作了。"
中年人眼中精光一闪，"明州棋局史，你竟然知道得如此详细？"
林远山微微一笑，"家父生前是文物修复师，对古代棋具特别有研究。"
"原来如此。"中年人从怀中取出一张名片，"在下王世雄，听闻小友棋艺高超，不知可否赏光，到寒舍指点家父一二？"
林远山接过名片，上面烫金的大字格外醒目：沪上融信集团董事长 王世雄。
"这套棋具我要了。"王世雄转头对吴掌柜说，"开价多少？"
"一百二十万。"
"成交。"王世雄痛快地说，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林远山一眼，"后天下午三点，我派车来接你。"
林远山攥着名片，突然想起父亲生前最后一次提到的那个名字，正是眼前这位叱咤金融圈的王世雄。
街边的霓虹闪烁，映照着他略显苍白的脸。
命运的棋局，才刚刚开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