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的事？”
牵着她的嵌银白袖，殷菱像是牵着个无魂无魄的垂线木偶，沉默许久方冷不丁蹦出一句不着边际的飘渺虚声。
满面佯作的镇定掩藏着内心深处的波澜翻涌，她回眸望去，却见那小丫头满腹好奇地炯炯盯着自己：
“她自何时成了你的影子？”
见小丫头思绪游离许久又莫名红了眼眶，殷菱心中忽而莫名燃起一丝悲怆.........那些过往，似美好，似沧桑，似这暗夜间触不到的空气，似那天外沉沦迷蒙而无处不在的雾霭.........这些悲伤或并非独属于面前这少不经事的小圣女，却也属于自己。
“自从........很早很早之前～”她仰望着夜空中唯一一点暖阳的微光，“比她成为你的影子还早～”“比.........你认识她.........还早！”
回转眸，她眼中迷离的笑意晕染着五彩石般的斑斓光泽：
“我被囚在菱妍阁，无了人声，无了风声，无了时间，无了空间.......若不是她常来伴我，和我说些宫中的故事，我或许早就死了........”
“她说是小公主派她来的........她说小圣女会救我出去，她还答应有朝一日带你来见我～”
“她.........从没有食言过。”
殷菱眼中含笑，柔语悠悠续言着她的故事，思绪沉浸在其中，她感到难得的空灵与宁静。此时此刻，她不知一向契若挚友的楚樱为何以性命为代价让自己铭记欠下这小圣女一世恩情！亦不知这面前看似懵懂无知的小圣女是否真正懂得楚樱为她的未来所做的牺牲！..........但此时，她宁愿相信美好。
她知道，是自己欠了楚樱。
而她要的补偿——是让自己变成枫若离的影子。
这很公平。也不公平。只是为何偏偏是枫若离？！只是在自己心中，楚樱的死........终是因了她！
此刻，她不知如何抉择，只脑中一片空白。忽而一瞬瑟风划过眼角，一帘热泪染了暮色的暖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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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何时成为楚樱的？”
“枫若离！我到底欠了你什么？你为什么偏要来问我？！你凭什么以为我什么都知道！你不要弄得好像一直是我在骗你一样！我和你一样！我也被蒙在鼓里！他们做什么他们想要什么我又怎么知道？”
忽而一瞬间，殷菱莫名其妙怒火中烧，仿佛现在的她已听不进去任何话。面对身后这个“甩不掉的尾巴”，她当真不知在今后的日子里同处一个屋檐下该如何待她！.........自她说出为母复仇的话、又幼稚地听信了自己玩笑般开出的条件起便知道自己和她终究命途相克！莲妃再怎样毕竟于自己有恩，若言杀她自己又怎会如枫若离般决绝？！
只是万万想到没，蠢的傻的不只她一个........如今这场游戏夹杂了楚樱的淋漓鲜血便不再似场游戏.......昔日舞台上的跳梁小丑也因她以死明志的夙愿一夜间变成了恩人.........她不知该如何还这份恩这份情这份怨这份义！只是一看到这小圣女，脑中便立时浮现出那“影子”真挚纯美的童颜。
殷菱强忍着泪水仰望着已近昏暗的天空许久，方合起双眸长长吸入一口气。初春夜晚的凉意带给她几分清醒，她深知面前的她也如自己一般心存委屈。
“芪娴回来的时候。”她定了定神，嗓音嘶哑，“当时.........我以为她不会回来了........”
“我知道芪娴未死，当日火场未寻得她尸体，王爷出府秘寻月余未果，但弗央公主不明不白失踪于齐王府不免难以交代，故而才宣称因火毙命。”
“他........去寻过？”不知怎的，若离面前忽而闪过那军营中被割了舌的黑衣女子满脸糊血的模样。
殷菱别过头去，眨了下垂满泪滴的双眼，尽力压低了嘶哑的嗓音：
“毕竟是盟国公主，牵一发而动全身，寻人自不便兴师动众，往往是王爷亲自带几个轻骑........当年........还去了瀛洲，之后........追去了军营。”
殷菱的眸光投向自己，像是在询问着什么，若离心中却惶惶一阵虚惊........瀛洲？！军营？！他和秦陌寒为何同时深夜出现在瀛洲？！当真是因为祁礼一介知州之死这么简单？.........按时间算，徐振寻至军营时一身黑衣的芪娴应正被捆在秦陌寒帐中！若自己未猜错，秦陌寒当众审讯时徐振正巧来寻，遂割了她的舌，鲜血溅了整张脸方躲过了他的双眼！
想到此，若离仿如失了魂魄，瞬时一阵后怕袭上心头。
“王爷说........那段日子偶去军中，方才对小公主一见倾心，他说.......你是个特别的人！”
“后来他向将军提过向陛下提婚之意，却未得将军首肯........却不知怎的，将军临赴前线之际却松了口..........想来........也真是命运弄人呐～”
殷菱垂眸浅笑，笑这命运安排下的一切都太过于巧合！若非她去了军营常住又怎会碰上毫无瓜葛的王爷，若非王爷对她一见倾心她又怎会出现在这？
“当时小公主就在军营，难道未听到什么风声？也未知.........王爷就在军中？”
正惊异于原来军中的那段时光才是自己噩梦的起点，忽被殷菱一语惊醒，若离不自然地眨眨眼睛闪烁其词搪塞着：“王爷身为副将，想来去军营理政务也是常有的事，至于.........寻王妃的什么市井留言.........或........只捕风捉影罢了！”
“当日我虽身在军营，却不识得几张面孔，军中要事将军也鲜少让我插手。不过........以我对将军的了解，他确是个避事而精明之人，想来这弗央公主、又是齐王正妻，他也不会冒此风险将她藏在营中罢！..........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么大的罪，万一被揭发.........岂不是名利俱毁、再也洗不清了？”
说着说着，若离这才发现当初秦陌寒为保住芪娴竟冒了如此大的风险！
边回避着她的眼神边窥着殷菱默默注视自己的神情，她心中忽而一阵忐忑，这敏锐的神情就好像她看得出自己在维护谁偏袒谁在骗她在撒谎！然而，这种令人恐惧的错觉立时又被她婉转回言打断：
“或许你说的对！.........但事情过去太久了，当年相关的人都快忘干净了，如今王爷又娶了你，看来过去的事........他是当真放下了！这是好事！总之自那次连夜赶往瀛洲之后，王爷便再未寻过她........如今她的生死，也终于与这王府无干了。”
却见殷菱闭起眼眸长长吁一口气，仿佛关于芪娴一切的逝去为她带来了莫大的安宁与慰藉。
许久，她缓缓张开颤着长睫的眼眸：
“后来..........她回到了怡茏苑，她变成了荨烟，荨烟变成了楚樱.........自此，世上再无芪娴。”
“也再无弗央小公主........”
听着她的故事，若离心中百感交集。她看不懂从始至终徐振对芪娴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怀！.........他恋她，惜她，念她，敬她，甚至曾经一度仅仅因为面容像她而疯魔似地一次次宽纵处处与他作对的楚樱！........可最终却是他亲手毁了她！？.........她不懂他为何宁愿让芪娴死在自己面前也不放手予她自由！不懂他要的究竟是活的魂魄还是一具躯壳！........她不懂自己此时出现在这里是否也如她一样早已被命运定下了结局且附上了枷锁！
不！自己不要当第二个芪娴！
秦陌寒瞒着事情！他瞒着自己好多事情！
自己被迷醉于怡茏苑当晚她本为头牌荨烟之身却说她是楚樱！她早知道芪娴会活着回到怡茏苑！她知道秦陌寒会救芪娴！她和秦陌寒早便认识！！！
这终是一场没有赢家的棋局！输的却只有自己！
忽而一阵宿风将她带回一年前的军营，只那手起刀落的片刻，一路鲜红的血迹弥漫于深沉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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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
一缕柔声打断了思绪，若离扬目，不知何时夜幕早已降临，眼前便是菱妍阁了。
“公主用了晚膳再回罢～你我.....正好叙叙话～”
殷菱静默望着她的神情总夹杂着一丝神秘而复杂的愁怨，若离看不甚懂。
“今日天色已晚，便不打搅了。”
若离微微欠身行了辞礼，此时她脑中唯有那静躺在高草丛中的短箭——那个人能够及时帮楚樱隐藏真相，他便能时刻看到楚樱甚至看到自己！
另外.......即使不为查出什么，她亦想留在身边做个纪念.......毕竟，她直觉，楚樱与那禁苑有关........
“也好～那我就不送了～”她未用敬辞，也未行礼，只幽幽望着自己，仿佛忽见了故友那般似曾相识，又像依依惜别的永途之人伫望不前。
一刻后，殷菱方才缓过神来，遂不好意思地笑笑，继而欠身回了辞礼。
她未再瞧自己，礼行毕便径自转身归去，却仿佛走向菱妍阁的每一步都是那么艰难........若离知道这场噩梦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亦知道她心底关于菱妍阁甚至齐王府的那段痛苦记忆永不会褪除。
“殷菱！”
她叫住她，忽而想到什么。她驻足，却未回身。一切都是那么安静，远远的，她静等着她的诘问。
“自我入府第一日，徐斌投盏血蜈蚣，嫁祸令瑶儿，致我二人结下素来仇怨，暗示王爷我身系皇宫势力，是也不是？..........徐斌入我宅邸，窥见我与王爷素有嫌隙，早就心知他不会因偏宠而帮我，是也不是？...........投毒徐瑾萱，致令瑶儿对我结下生死之恨，使王爷对我心生芥蒂，是也不是？..........老夫人西去，下毒手段故技重施，公堂挑拨离间，却笃定任谁都不会去怀疑一个小孩子是也不是？！.........当晚以一绳索绊我入河，乱石之下险些丧命，是他带了瑾萱躲在草丛后投石.........是也不是？！我记得那双眼睛！就像你记得那场梦一样！——至死都不会忘！”
一时间，她不知为何忽而变得如此心焦！只是她忽而想起这几日要来殷菱宅寝所问何事！她想给楚樱的那句遗言一个真正的答案！她不想不明不白地受那些委屈！........徐斌此人，仿佛初见时便对自己怀着与生俱来的仇恨，就像自己对那杀害母后之人怀恨在心一样！........然而当时却未经心，如今想来，却不知这几分筹谋悍胆是否随了他的父亲！
“我虽是斌儿养母，他却不服我管教........至于他想了什么做了什么，我亦不得而知........自然也与我无关。”殷菱的话仍似山涧流水，无甚波澜，却委婉缠绵。有些事实，她仿佛掩藏得很好，却不知是有意还是疏忽，总在无数细微处让自己感觉到蹊跷。
“无论是不是他，我都不想追究了。我只想要个答案——以慰亡灵。”
默默垂眸，未等殷菱答话，若离径自转身行去。说实话，她并不甚关心这些是不是徐斌所为，毕竟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她只想知道殷菱是否参与其中。
“我会告诉你一切！！！”
未行几步，身后传来殷菱如涓涓流水的声音。
“但我有条件。”
见那小丫头停住脚步，她望着她的背影徐徐追言。
她未回身，亦未转眸，殷菱看不明那融在黑暗中的娇小背影后面是一张怎样的苍白而执着的面孔。
许久，那背影仍静静伫立在风中，仿佛千古沉睡的苍岩弥漫着天堂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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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你........”
“真正成为王爷的人。”
殷菱默言。那背影却仍未响动。
“对不起.......我有我在乎的东西..........”
抬眸望她，却仍无声。
颤抖着呼吸，她默默攥紧手掌，仿佛暗自做着艰难的决定。一刻后，她忽而扬眸：
“还有莲妃！离显皇后的仇！只要你答应！那话就不是儿戏！”
她垂眸，一瞬酸楚忽而划过心头，直染了一帘清泪迎着红灯新月下的宿风带来了几分微凉的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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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过........”
许久，那背影后终而传出朦胧沙哑的飘渺呓语。如此明净，如此熟悉！一时间，她分不清是楚樱还是那小圣女！却见那声音幽幽续言.........
“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你说过.......我会得到我想要的！”
此时，言出这些话，那个“他”的影子忽而浮现在若离眼前，她仿佛冥冥中知道，自己终而会回到那儿去！——那个既念着又恨着的人的梦里去！
“枫若离～不是每个人都有重新开局的机会！别太贪心～！”
身后的殷菱早已泪眼婆娑，她能听出那沙哑哽咽的嗓音中夹杂着几分愧疚几分悲怆几分难舍！
晶莹的夜露伴着狡黠的月色涌上红肿的眼眶，忽而背后一帘似真似幻的朦胧幽语打破了沉默：
“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
“可是你想要的.........也正是我想要的！”
她瞬间回眸！——却见殷菱的背影踏着坚定的步伐转入菱妍阁中。
自此........她再未有一眼多余的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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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萧索月色伴着银洒树影下淙淙流水的离歌，若离伫身幽暗的高草丛旁犹豫许久，终而决定复入其中。有些事情，她并非不想探求，只是这越馅越深的沼泽.........她不知终究是否会有尽头.........
凭着记忆，她摸索到殷菱藏箭之处，仍是平平坦坦、浸了夜露略显湿润的泥土。
十只缀玉般的凝指沾满了深春的泥浆，透过稀薄的涂层细密搜寻着这片“安息之地”每一个角落。
许久.......许久........那短箭却再不见了踪影。
呆滞如游魂的双目幽幽望着这满手如血渍的泥浆，她笑了.........笑着笑着，却哭了...........
此时，她终而明白，自己已然入了这个女人的棋局。
她是朋友，也是技伶。只可笑自己自一开始便知道她的骗术——
可到最后，却还是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