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说,押司,你头上有点东西。宋江问起,那人便答,有点绿。宋江也不会介意。只要八月半天色夜深,窗间月上的这个夜晚,阎婆惜撑船就岸,宋江多半就能既往不咎。
婆惜本是个酒色娼妓,那么大一个金主睡她脚后,她竟然不为所动,之于她的情人,之于她自己,也算是个勇烈大女主了。但之于宋江,就是贼贱人了。宋江捱到五更,骂完贼贱人,尤不解忿,离了六椽楼屋,一直要奔回下处来。从县前经过,见一碗灯明,却是卖汤药的王公,蓦然想起道:“如常吃他的药茶,不曾要我还钱。我旧时曾许他一具棺材,不曾与得他。想起前日有那晁盖送来的金子,受了他一条在招文袋里,何不就与那老儿做棺材钱,教他欢喜?”
看到这里,我这个宋江黑子,都对宋江黑不起来,都不得不赞一句,大哥真是个好人。宋江揭起背子前襟去取那招文袋时,才想起昨夜正忘在那贱人的床头栏干子上。这几两金子值得甚么,却有晁盖寄来的那一封书包着这金。宋江本欲在酒楼上刘唐前把那书烧毁,但怕刘唐回去说时,只道他宋江不把晁盖哥哥为念。
这是何等的诚恳谦恭和温暖,这真的不光靠演技,绝对得靠天赋。宋江一生,以携手为第一要务。私放晁天王时,携了晁盖手,月夜走刘唐时,携了刘唐手,和婆惜两个,灯下对坐的时候,为什么就不携了婆惜手呢?勇烈大丈夫宋江不会撑岸就船。勇烈大女主婆惜更不肯撑船就岸。此时,携手第一人就要遭受他的天字第一号官司。阎婆惜看到了他和梁山泊强贼通同往来的证据。她要慢慢的消遣宋江。
婆惜道:“好呀!我只道吊桶落在井里,原来也有井落在吊桶里。”她是知道她和宋江现实身份地位的差距的,宋江如果是井、是岸,婆惜就是吊桶、是船。在水浒的世界里,阎婆惜手里捏着宋江天字第一号官司,捏着宋江血海也似干系,自觉自己是岸,只要宋江撑船就岸,自觉自己是井,只要宋江落在井里。这也不是不可以,但说话一定要和气。这是婆惜的逢魔时刻,也是宋江的逢魔时刻,生死一线,两人心中都有魔鬼。
婆惜的魔鬼是,想要宋江的屋子,想要宋江的钱,想要小张三的人,甚至还想要宋江的命。宋江的魔鬼是,房子可以给你,钱都可以给你,人都可以成全你,但晁盖的这封书你不能不给我。 宋江道:“你真个不还?”婆惜道:“不还!再饶你一百个不还!”
婆惜非当自己是井、是岸,她有多当真,现实的刀就有多锋利。宋江恨命只一拽,倒拽出那把压衣刀子来。婆惜见宋江抢刀在手,叫:“黑三郎杀人也!”只这一声,提起宋江这个念头来,这个念头或许本来就有,是阎婆惜亲口激活了它,亲口杀死了她自己。
金圣叹说:作者真已深达十二因缘法也。婆惜想活命,可能的打开方式是:听得宋江一径奔上楼来,慢慢取过招文袋,抽出那封书来,当着宋江的面,便就残灯下烧了。宋江可能会对婆惜感激不尽,别说三件事,便是三十件事也依她。
只是,宋江就只能是郓城县里宋押司,不是楚州南门蓼儿洼内宋安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