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中塑造的女性形象,除了非虚构作品中的真实人物不可虚构外,其他虚构作品中的人物都可以根据作者表达意图进行塑造。本文要谈的文学作品如何塑造女性形象,即是针对此类虚构人物。要谈文学作品中虚构的女性形象,离不开谈人性;要谈人性,就要谈欲望。作家笔下的女性形象、读者心目中的女性形象、作家应该如何塑造女性形象,这是作家对人性、对欲望的思考,更是检验作家对女性最根本的态度。
作家笔下的女性形象
任何文学作品都是利用文字传递思想。只要有思想,就会有欲望。所有的生命,都是欲望催生的结果。作家笔下的女性形象,有不同年龄样貌,有不同性格经历,最主要的,是有善恶之分。
男性作家笔下的女性,有曹雪芹通过贾宝玉之口,说出的“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红楼女性人物独立于父权之外的魅力,围绕男权社会的悲剧,以纠结于男性政治为主。各种美人、荡妇,在满清退出历史舞台,民国开启新纪元之后,迅速在文学作品中涌现出来。“性解放”在恋爱自由、婚姻自主下,从遮遮掩掩到大行其道。表达身体原始欲望的文学作品开始堂而皇之出现,比如郁达夫著作的记叙留学生性苦闷内心独白的《沉沦》,开启了在现代社会公开描叙性欲望的先河。可以说,很大部分男作家笔下的女性,都是用来承载欲望、陪衬男性的。作家一直把女性当成男性的附属,对女性没有尊重,甚至任意践踏女性,这是男权社会遗留下来的痼疾。
当然,歌颂女性、尊重女性的作品,同样也有,而且慢慢增多。张贤亮《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曾经风靡一时,里面的人物章永璘和黄香久,在河边野浴初次相见,八年之后结为夫妻,后来的夫妻生活不和谐,再到猜忌、背叛、分离,是男欢女爱承载的生活悲欣,也是人性欲望的真实展现。人性缺陷之所以大多离不开情欲陷阱,是人毕竟是需要温暖和抚爱的高级感情动物。
在男作家笔下,女性最好都是美丽动人而且柔情顺从的,是承载性和欲望的,即使《骆驼祥子》中的虎妞,也有性感、充满欲望的一面。只有莫言笔下不是人的“美人”才无欲无求(文学随笔《美人不是人》)。这样的女性并不真实,更不会在现实中出现。
女性作家偏重直觉,书写更自由舒畅。当代女作家残雪的“身体写作”,与卫慧、棉棉等女性作家“灰暗、堕落、沉沦、挣扎、情欲”等等“用身体构筑作品”不同,她的作品也是用“欲望表达”来冲破另外一种欲望,但残雪没有赤裸裸的性爱与性感受描写的“前卫”,而是把女性等同于男性。残雪想要表达的是男女平等,男性不再是凌驾于女性之上的特权者,包括性和欲望。男性拥有的,女性也应该拥有。在残雪作品中,女性也可像男性那样,有性意识的觉醒,有情感的释放。
但是,残雪笔下的女性都有灵魂残疾。
《五香街》描写的是一位别具风情的外地女子x女士,来五香街卖炒货,被五香街居民臆测出来无数风流韵事。这样的街坊邻里家长里短嚼舌根的故事,在残雪笔下,演变成女性欲望的张扬与性独立。普罗大众几乎都患有不同程度的精神疾病,他们的灵魂残疾,在最原始的性和欲望中暴露出来。这是残雪勾画出来的比较经典的世俗图景,也是最真实最能体现市侩和人的劣根性的人间现实。这其中的女性,几乎没有一个精神健全。
残雪笔下的所有人物,都是畸形的。《表姐》是残雪借用女性躯体,表达突破欲望的典型作品。本来安居在家的端庄女性,来到海边小城,忽然变得无比淫荡。她可以无拘无束地与任何男人性交,无时无刻不在发泄自己的性欲。无论是变换安居之地,脱离束缚之后身体的彻底苏醒,还是回归生命本真之后的自我拯救,女性深深掩藏的欲望真实地被激发,却是一种暗喻。残雪写性却不在性,而是通过性承载的欲望揭示人的灵魂。
张爱玲与残雪对女性都有深刻了解,她们对人性都有独到的理解。张爱玲通过笔下的女性,表达对苍凉现实的窒息和绝望。她深知女性的孤独和痛苦,却不能为她们寻找到解脱的出口。她笔下的女性,有的甚至狭隘到去报复自己的儿女,比如《金锁记》中的曹七巧。张爱玲最后的出走,是她看透人世苍凉之后,终于选择绝望般逃离。这是无可奈何之举,也是放弃挣扎之后不得不选择的看淡。
读者眼中的女性形象
每种层次,甚至每个时期的读者,对女性的认识都不尽相同,对文学作品中的女性形象,自然也就有不同期待。
处于青春期的少男少女,都渴望看见的、心仪的人,男要潇洒帅气、刚硬如山,女要漂亮温柔、柔情似水。这是青春荷尔蒙爆发的正常表现,也是人心向美的天性使然。
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写的是一个凄美得令人肝肠寸断的爱情故事。一个连名字也没有留下的少女,从13岁开始,就对住在隔壁的作家R一往情深,直到16岁搬家离开。18岁时,她迫不及待重回作家居住的城市,然后近乎于主动投怀送抱,与一直暗恋的作家缠绵3夜。在作家连女孩姓名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女孩独自生下、独自抚养他们的孩子。直到孩子10岁,女孩在偶然间再次与作家偶遇、再次有了肌肤之亲。
作家一直都没有认出女孩曾经是他的隔壁邻居。他们的孩子后来得病死了,女孩情不自禁,给作家写信,反复念叨:“昨天,我的孩子死了,那也是我们的孩子……”
但是,在女孩心目中充满“肉欲的激情,还有满是智慧的精神上的激情”的作家,却是到处拈花惹草的人渣,他只能“隐约想起那个女人,那个飘忽不定的女人,那个看不见的女人,那女人热情而奔放,就像远处传来的一阵乐曲。”
不可否认的是,这位女孩对作家的爱情是纯美炽烈的,也是无数读者欣赏赞美的,更是每个男性读者向往留恋的。这样的女孩不但外貌美丽,而且心地善良。就连在离开热爱她的男伴,与作家去欢娱时,都在心里对男伴暗暗忏悔:“我真是一个忘恩负义下贱的小人”。
这样的女性,有爱、有欲望,更有情有义,还非常美丽,是男性心中最向往的女性。不过这样的女性、这样的爱情,只能“唯我”而不能与人共享。几乎所有心理正常的人,对情感、对性都是自私的,或者说是排他的。特别是男性,占有欲更加强烈,容不得自己的女人感情和肉体出轨。所以,像“这个陌生的女人”,只能留下爱情的美好,在宣泄欲望时却被人唾弃--男人恨她“为什么不属于我”,女人骂她“像畜牲那样下贱”。
男女之间有纯洁的友谊,肯定没有单一的性爱--除了用金钱买卖。但那已经不是性爱,而是欲望的发泄,是动物的交配。
人之所成为高等动物,是欲望受到情感制约,生理随着心理一起成熟。20世纪中后期出生的人,随着年岁渐长,从沉迷于《少女之心》那类手抄本的少男少女,到被《第二次握手》中的苏冠兰、丁洁琼、叶玉菡之间的爱情感动得热泪涕流。从性启蒙到感情启蒙,很多读者都经历了“尊肉卑灵”到“尊灵卑肉”的过程,其中自然也有一直停留在追求“灵肉双绝”阶段的人,也就是有的人既看中外貌也注重精神内在。这些不同心理、不同感悟的读者,会选择不同的作品阅读。塑造不同人物形象特别是女性形象的不同作家,成为爱好阅读的读者追捧的不同对象。作家成为引领读者的风向标,成为把控社会道德的思想家。
作家应该如何塑造女性形象
古今中外,女性都是“他者”从属地位。作家作为引领思想潮流的人,对人性特别是女性的解读,对唤醒女性意识、确定女性地位有深刻意义。
乐黛云在《中国女性意识的觉醒》中说“女性意识包括社会层面、自然层面、文化层面”。残雪通过书写女性欲望,从各个层面展现女性自我,最终展示女性价值。凯特·米利特在《性政治》中写道:“性政治是通过两性‘交往’获得对气质、角色、地位这些男权制基本手段的认同。”女性在父权制下的顺从、无知、贞操,在男权制下的疏离、挑战、颠覆,都是她们觉醒之后爆发反抗的理由。女性的崛起,是欲望的觉醒,是渴望的行动,是抗争的升级。
残雪亲身经历特殊年代,对包括性压抑在内的欲望沉闷,不能不说印象深刻,深恶痛绝之后,她笔下的女性通过“性解放”而“性自由”,再到性别平等。这是残雪从“身体写作”到“精神圣洁”的“女性主义”写作的心路历程。
真正痛苦的不是欲望,而是把恶赋予了欲望。在残雪笔下,x女士、表姐、吕芳诗小姐、彭姨等等女性,她们是女人,有人的欲望,与男人一样,也有宣泄与享受的权力。残雪给予她们空间,用文字给她们设置不同的表现场所,然后任由她们表演。
也许是环境的不同,或者性格、经历有着天差地别的悬殊,残雪倔强刚硬的个性,与湖湘地域文化浸润大有关系。在她笔下出现的女性,既疯癫,又开放,几乎都带有女性特色的清醒和奋起。这样的“翻盘”,是一种不屈的反叛,是与命运抗争的必然。
恩格斯说“婚姻与家庭是对女性的占有”,这也是男权统治的根源。但婚姻和家庭,又是人类社会构成的细胞,男女平等的前提,就是要打破“男主女辅”的模式。在科技日新月异发展的今天,人们思想观念的不断改变,中国自古以来的“男主外女主内”已经被迅速打破,“女主男辅”已经不再是稀奇事。残雪《赤脚医生》中的亿嫂,打破了女辅男的“惯例”,脱离了女性以性制胜的陈规,这就是残雪超越恶俗“身体写作”,从“女权主义”到“女性主义”的最大进步。
作家应该如何塑造女性形象,首先要学会如何做人。人首先是人,然后才分男人和女人。女性与男性都是人,女性与男性的欲望都应当被同等看待。无论是女性作家写女性,还是男性作家写女性,看待女性欲望之前,都应该把女性当成人来看。尊重是根本,平等才能共生。
低级的性写作,着重于欲望和体验,把人当成动物;通过人性剖析的灵魂疗愈,则是把欲望和体验滞后,使人明白人和动物的区别。人要具有做人的资格,才有对性别的尊重。
那些把自己当成动物的人,只会在欲望的深渊中辗转,而看不见人性的光辉。所以《廊桥遗梦》中的弗郎西斯卡和罗伯特·金凯德的婚外情成为美好的经典,《一个陌生女孩的来信》中的陌生女人成为唤醒道德规范的警示。
在知识、阅历增长的同时,更重要的是学会独立思考,如此才有反省精神,才能减少贪念,才能正视性和欲望,才能正确释放性与欲望,才能摧毁传统性别大厦,才能跨越身体需求、追求精神升华,才会正确塑造女性形象,才能给世界带来更多光和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