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苍茫里,
秋风慷慨多。
燕云馀古色,
易水尚寒波。
岸绝船通马,
沙交路入河。
行人悲旧事,
含愤说荆轲。
这首诗名《拒马河》,作者为元末诗人傅若金。诗人对英雄的缅怀、对时局的感慨,通过自然景象与历史典故的交融,极好地表达出来。这首诗的起句就高亢——“落日苍茫里,秋风慷慨多” ,就像唱歌,如果开口就是最高音,那是最牛的。
傅若金的《金陵晚眺》也是借古抒怀:
金陵古形胜,
晚望思迢遥。
白日余孤塔,
青山见六朝。
燕迷花底巷,
鸦散柳阴桥。
城下秦淮水,
年年自落潮。
远看金陵城,夕阳下,仅有高塔孤零零地矗立着,远处的青山似乎还是六朝时的样子。燕子、乌鸦该干嘛干嘛,城墙底下的秦淮水年复一年地流淌。
这首诗气势上不如《拒马河》,但深沉过之。六朝古都的繁华与衰落都在诗人眼里,时光流逝、物是人非,可秦淮河依旧流淌,历史沧桑却永恒。
《和陈宗道元夕怀江南绝句》完全是另一种风格,但仍十分出彩:
万家行乐爱春晴,
花底遥闻度曲声。
惟有客窗嫌月色,
照人离恨太分明。
元夕,春光明媚,万家欢乐,远处传来的乐曲声让节日更加喜庆。月色本美好,但客居他乡的诗人太孤独,于是迁怒于月光,因为月光勾起了思乡之情,还清晰地把他的离愁别绪和内心深处的孤独、忧伤、无奈都照映出来。
这首诗用元宵佳节的欢乐来衬托诗人身处异乡的孤独凄冷,构思巧妙、笔触细腻,深厚的情感表达能力和艺术造诣受到时人好评。
傅若金,初字汝砺,后改与砺,新喻官塘(今江西新余市)人,其生平,又是一个发奋图强的故事。
他早年家贫,以织席为生,又改学针工,后来奋力读书,学有所成,诗文才华彰显。弱冠时游湖南,曾被宣慰使阿荣延推荐为岳麓书院直学。不久弃职,跟著名诗人范梈学于百丈山,得其诗法。
至顺三年(1332年),29岁的傅若金以布衣之身至京师,词章传诵,为朝野所知。他与当时文坛名流皆有唱和往来,对他很推崇。
至元元年(1335年),朝廷派使者出使安南(今越南),傅若金为参佐。他不辱使命,受到夸赞。他的好几首诗,都与这次出使有关。
《望岳》(登岳)就是傅若金出使安南时途径南岳衡山时所作:
万壑千峰次第开,
祝融最上气崔嵬。
九江水尽荆扬去,
百粤山连翼轸来。
入树恐侵玄帝宅,
牵萝思上赤灵台。
明年更拟寻春兴,
应及潇湘雁北回。
这首诗场面壮观,颇有气势。结尾两句:“来年春天,群雁结伴北返,不知到时能不能赶上大雁的脚步一起回到北方。”
用大雁北归表达自己出使安南的未知和对故乡的思念,融情于景,含蓄蕴藉。
《衡湘驿》是傅若金出使回来时途径衡湘驿时所作:
烽火连诸郡,
旌旗转百蛮。
野莺先客至,
江雁及春还。
吴楚青天迥,
潇湘白日闲。
登临慰怀抱,
况复近乡关。
当时,安南诸郡发生战争,元朝派使者前往诏谕。这首诗,开篇就展现了纷乱的时局,一个“连”字,写出了安南诸郡遍地烽火,一个“转”字,写出使团的忙碌。
和《拒马河》一样,这首诗也是“起句突兀”,烽烟起、旌旗扬,开篇就气势雄壮,并高度概括了当时的局势、自己来衡湘驿的缘由。
虽然忙碌,但时节已是春天,莺回雁去,吴楚天空晴朗高阔、潇湘明澈闲静。登高远眺,春和景明,辽阔高远,足以慰藉,况且,诗人很快就要到家了,欣喜之情自然流露。
傅若金在安南时,安南馆驿送他美女陪伴,他谢绝并赋诗《却侍姬》以言节操:
夜宿安南天使馆,
主人供帐烂相辉。
宝香烬起风过席,
银烛花偏月照帏。
王母谩劳青鸟至,
文箫先放綵鸾归。
书生自是心如铁,
莫遣行云乱湿衣。
最后两句很直白,以“书生自是心如铁”表明心迹,不为外界诱惑。
难怪元朝欧阳玄称赞他“以能诗名中国,以能使名远夷”。
傅若金从安南回来不久,“以功授广州路儒学教授”。至正二年(1342年),傅若金去世,时年40。
傅若金年轻时取孙淑为妻。孙淑,字蕙兰,元代女诗人,温婉、贤惠,精近体五、七言。她结婚时“年二十三,嫁五月而卒”。这对傅若金打击极大,悲伤至极,写了一些列悼亡诗,缠绵凄恻,很值得一读。
《忆内》(原标题《过故妻墓》)情感真切,读来动容:
湘皋烟草碧纷纷,
泪洒东风忆细君。
浪说嫦娥能入月,
虚疑神女解为云。
花阴昼坐闲金剪,
竹里春游冷翠裙。
留得丹青残锦在,
伤心不忍读回文。
来到湘中水岸的墓地,葱绿的草地上雾气弥漫。风中追念妻子,不觉泪流满面。听说嫦娥能够进入月宫,传说中的神女可以化为云雾。妻子是不是也像仙女一样自由自在,此时正坐在花丛里树荫下,四周的金剪花静静的开放。或者,她在竹林里春游,绿色的裙裾上沾满了清凉的水珠。只可惜这一切都是在冥冥的幻影之中。在她遗留下的残锦上,有她生前写下的委婉情深的诗句,看了令人伤心,不忍心再读下去。最后一句“伤心不忍读回文”,读来感觉出“大丈夫情到深处之不堪回首”的彻骨之悲,最为感人。
《金瓶梅》里引用了这首诗,借此来说明西门庆对李瓶儿之死十分悲伤。
傅若金的其他悼亡诗也都感人至深,如《入室》(二首),睹物思人:
其一
妆阁闭长夜,
幽兰坐复春。
犹疑挑锦字,
不见掩罗巾。
故物空在目,
萧条生网尘。
其二
虚窗明月满,
芳砌绿苔滋。
花间时染翰,
尚忆解题诗。
寂寞幽泉下,
贞心空自知。
《追和蕙兰》(二首),表达对逝去爱情的追忆和哀思:
其一
小窗开尽碧桃枝,
忆得青鸾化去时。
昨夜秋风妒幽怨,
梦中吹断素琴丝。
其二
江上愁时复值春,
带围宽尽不宜身。
阶前旧种樱桃树,
日暮飞花故着人。
《百日》写婚后百余天即遭生死别离的痛苦:
人生悲死别,
矧在心相知。
新婚未及久,
杳杳遽何之。
昔为连理木,
今为断肠枝。
相去时几何?
百日奄在兹。
亏月有圆夕,
逝永无还期。
弃置非人情,
何以为我思。
他还有四首五言古诗《悼亡》,多达56句,有悲痛、有思念、有愧疚、有安慰,读之凄然,因篇幅较长,不多引述,仅选两首共赏:
惊飙吹罗幕,
明月照阶戺。
春草忽不芳,
秋兰亦同死。
斯人蕴淑德,
夙昔明诗礼。
灵质奄独化,
孤魂将安止。
迢迢湘西山,
湛湛江中水。
水深有时极,
山高有时已。
忧思何能齐,
日月从此始。
妻子已经下葬,凄风冷月。妻子如春草失去芬芳,秋兰也随之枯萎。我们刚结合不久,明礼贤淑的妻子就离去了,孤魂将安放在哪里呢?她的灵柩葬在湘江畔,我的思念天高水深,这无限的思念,从她离世后就开始了。
其二
皇天平四时,
白日一何遽。
勤俭毕婚姻,
新人忽复故。
衾裳敛遗袭,
棺椁无完具。
送葬出北门,
徘徊怛归路。
玉颜不可恃,
况乃纨与素。
累累花下坟,
郁郁茔西树。
他人亮同此,
胡为独哀慕。
老天把一年平分为四季,但我感觉这一年太快了,省吃俭用刚把婚事办完,新娘就匆匆离去了。因为家里贫穷,只能草草把她埋葬。在回家的路上,想到没能厚葬妻子,我忍不住徘徊流连。再一想,人逝去后很快就会腐烂,即使身上穿着绫罗绸缎也会化为尘土,何况是粗布衣裳。好在她的坟就在花树下,树木能长久守候她,也算是个安慰吧。
傅若金悼念、怀念妻子的诗,数量多、用情深,在古代诗歌史上留下一笔。
傅若金出使安南回来不久,“以功授广州路儒学教授”。至正二年(1342年),傅若金去世,时年40。
欧阳玄是欧阳修的后代、元朝著名政治家、史学家,人称“一代宗师”,他极推崇傅若金,称其诗“高出魏晋,下亦不失于唐”。
明代诗评大家胡应麟对元代诗歌点评不少,于五律,他列傅若金为冠,称其五律雄浑悲壮,有“老杜遗风”。